革命战争的性质

出自————《大战略》《战略环境·第二》

出自————《现代军事理论》

　　一切群众运动都在其信徒中唤起一种随时准备献身的精神和采取联合行动的倾向；一切群众运动，不管其宣传的学说和制定的纲领如何，都培养狂热、激情、热望、憎恨和不能容忍等特性；一切群众运动都能在生活的某些领域里激发出强大的活力；一切群众运动都要求盲目的信仰和无限的忠诚。

埃里克·霍弗：《忠实的信徒》

　　 革命战争在冲突的光谱中占有独立的、突出的地位。革命战争这个词的含义是：用自觉的努力，通过非法的强制手段去夺取政权，在此过程中摧毁政府的现行制度和社会结构。按照革命战争推行者的观点，革命是“总体战争”。

　　 只要能达到预期的目的，任何手段都是正当 的，用毛泽东的话来说，无需对“仁慈、正义和道德，有什么愚蠢的顾虑”。 [ 译者注：作者未说明出处，可能引自《论持久战》一文中的一段语录：“我们不是宋襄公，不要那种蠢猪式的仁义道德。” ]

　　 革命战争的区分

　　 革命战争有各种各样的样式。查默斯·约翰逊在他的《革命与社会制度》一书中，按照革命的起因、倡导者、目的和对象，把革命战争区分为几种不同的类型。但是，大多数类型的革命战争对战略家来说只具有学术意义，因为它们几乎是瞬息即逝的，或者一开始就得到群众的广泛支持，以致不可能对之采取有效的反措施。例如，密谋的政变可能需要由骨干集团进行长期的准备工作，但是政变的实施却是突如其来的，并且从来不牵涉许多人。一九一七年的俄国革命就是一次突然的、短暂的而又无计划的爆炸性剧变。当列宁还在瑞士的时候，群众就自发地行动起来了。

　　 本文只探讨被称之为“群众性武装起义”或“叛乱”这一类的革命。这种革命战争在性质上是民族主义的，是一场需要有巨大耐心的持久斗争。这种革命战争如不加以制止，就会有条不紊地、一步一步地向前推进，通过实现一个接一个的具体目标，直至最后对现行制度造成灾难。没有一件事不是经过精心策划的。领导先站出来，然后再操纵群众。

　　 主要的理论家

　　 现代的革命战争一般都是——尽管有个别例外情况——由共产党鼓动和领导的。典型的就是过去二十五年到三十年间在新兴的亚非国家中蓬勃发展的所谓“民族解放战争”和“人民战争”。各色各样的空想家虽在学说上有所贡献，但是正如罗伯特·汤普森爵士指出的那样：

　　且不谈共产党在特定的革命战争中卷入到什么程度……我们必须从那些公开自命为共产党人那里寻找这种新战争形式的主要特点：从马克思那里寻找斗争的原始概念；从列宁那里寻找党的建设；从毛泽东那里寻找革命战争在一个农民社会中的运用；从他的确定继承人林彪元帅那里寻找革命战争在世界革命中的运用；从长征和武元甲将军那里寻找革命战争的技巧在越南的提高；从格瓦拉那里寻找革命战争对西方知识青年产生的精神上的号召力。这些人就是革命战争的发明者、倡导者、鼓吹者和主要实践者。

　　 革命战争和正规战争的比较

　　 革命战争和正规战争在几个方面有所不同。对叛乱问题具有罕见洞察力的戴维·加鲁拉曾着重指出，在革命爆发之初，敌对双方具有显然不对称的特点。他说：

　　只要对革命战争开始时双方的力量作一番估量，就可看出反叛乱者在有形资产方面占压倒优势。由于一个公认的政府通常享有许多国内外特权，所以它实际上掌握着一切——如外交上的承认，在行政、立法和司法机构中的合法权力，对政府和警察的控制，各种财政收入，国内的和随时可以从国外得到的工农业资源，运输和通信设施，新闻和宣传工具的使用和控制，对军队的掌握以及扩编军队的可能性等等。反叛乱者处于在朝地位，而叛乱者由于处于在野地位，所以就没有或几乎没有这些有形的资产。

　　但是在无形资产方面，情况正好相反。叛乱者有一种巨大的资产，那就是作为他行动依据的革命事业的思想力量。反叛乱一方有个沉重的负担，即它有责任维持全国的秩序。叛乱者的战略必然是要把自己的无形资产变为有形资产，而反叛乱者的战略则在于防止自己的无形负担消耗掉自己的有形资产。

　　这样，叛乱者就必须在战争过程中由小变大，由弱变强，否则就要失败。随着叛乱者逐步取得胜利，反叛乱者将由大变小，由强变弱。

　　革命战争的特点之所以与正规战争大不相同，盖出于这个最初的不对称状况。

　　 正规战争通常都是突然爆发的，因为策动者要利用突然性带来的好处；而在发生叛乱的情况下，从和平过渡到战争几乎是无法察觉的。在开始阶段，革命者只投入极少的政治和军事力量，因而他们不得不一步一步地登上舞台。

　　 正规战争比较模式化和死板，而革命战争则没有前线与后方之分，也很少有大规模的决战。

　　 也许最重要的一点是：同正规战争相反，革命战争首先是一种政治的和社会的发展过程，而不是军事行动。不幸的是，戏剧性的、有新闻价值的伏击战和街垒战引起了人们的广泛注意，而那些不显眼的然而非常重要的秘密工作却被人们所忽略了。

　　 在正规战争中，敌我分明。而在革命战争中，叛乱者和执政的政府都力图控制同一部分居民，以获得和保持力量。因此，整个社会都成了革命活动的场所；同时，控制社会也就成了目标。除此之外的任何事物，不论多么吸引人，都是次要的和辅助的。武力仅仅是整个工具箱中的一件工具而已。

　　 从本质上来说，这类革命战争是持久的。正规战争则不然，尽管常常有长期相持的局面。叛乱者准备接受时间的考验，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的战略最终将产生战胜一切的力量。

　　 革命的先决条件

　　 一、环境

　　 各种革命所赖以发生和发展的条件是如此繁多而且各不相同(其中包括人们对自己命运的不满)，因此很难把这些条件概括起来。有些革命主要在城市，另一些则主要在农村。从美国的立场来看，有些革命是“坏的”，另一些也可能是“好的”。这些革命通常发生在不发达国家里，但也有些是在若干很先进的地区发生的。

　　 引起叛乱的条件是极其相似的。革命很少在赤贫和绝望的环境中产生。狂热分子最常出现在由日益强烈的期待而变得无法忍耐的社会中。执政党和人民之间、富人和穷人之间、青年和老人之间、农民和工人之间、种族和宗教的派系之间的难以忍受的磨擦，常常因缺乏联系而复杂化。由此而产生的对抗就会被蛊惑人心的政客巧妙地加以利用。对传统的破坏——这在现代社会中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常常是引起叛乱的因素之一。那些转而效忠革命理想的有影响的知识分子也有意无意地助了一臂之力。如果这种情况与臭名昭著的经济的或社会的不公正现象结合在一起，不管这种不公正现象是真的还是想象出来的，那末革命的形势便成熟了。

　　 二、事业

　　 任何一场革命的第二个先决条件是要有一种能激发感情的事业，一种值得为之付出生命的奋斗目标，这种事业必须具有广泛的号召力，并须含糊不清到如此程度，以至于每个人都可以作自己的解释。它无需是现实的或者可以达到的。诸如自由、人权、殖民压迫、机会均等和自决权等抽象的主题，就是这种能启发人们想象力的事业。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号召力最大的一直是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

　　 三、组织

　　 没有指导的理想当然是无用的。无论事业是什么，它必须要由聪明的、善于动员和操纵人民的、并能集中当地群众的智慧才能使之发挥力量的领导人来促进。它的最初目标是建立一个“双重政权”制度。在这个制度下，颠覆性的影子政府与合法当局争夺控制权。它的特工人员一方面破坏当权的政府，另一方面肃清革命组织中的反对势力。关键在于有健全的组织。在这个问题上的权威人士、尼克松总统的前顾问罗伯特·汤普森爵士，把基础结构看作是“革命战争最关紧要的部分”。他说：

　　﹝基础结构﹞由两个部分组成。第一部分，也是最重要的部分，是群众中的地下政治组织。在这个组织中，通过被称为“串连”的办法建立起遍布全国城乡的基层组织。……从总体来说，这种地下组织的主要作用是为第二部分……即武装的游击队提供一个支援基地。如果一支军队没有一个能够提供补给品和兵员的根据地，它就无法组建和维持下去。……

　　到这时，理解组织和事业之间的关系就十分重要了。……﹝随着战争的发展﹞由于大多数人最关心的是他们自己以及他们家庭的生存问题，因而原来的事业将变得越来越不重要了，而且将会出现一种支持看来可能得胜的一方的倾向。正是在这个时刻，作为加速政府和现存结构崩溃的一种手段，闹革命的一方将能更好地利用任何社会中的一切矛盾。……

　　因此，在研究任何革命战争时，必须判明关键的因素是它的组织呢，还是表面上的事业(这种事业往往只不过是一种借口)，因为这将决定对付革命的重点应该放在哪里。如果组织是关键因素，那么就不能用旨在诋毁其事业的改革办法去击败革命运动，而只能用建立更优越的组织和采取旨在破坏革命组织的措施去击败它。……

　　通常可以说，如果事业和组织都好，那么革命运动就会胜利，也许在早期就能胜利。如果组织是好的但事业不够有力，那么就会形成旷日持久的斗争。

　　 一个对传染病缺乏抵抗力的孱弱的政府常常预示着一场成功的叛乱。一个政权如果缺乏举国一致，犹豫不决，在对付革命战略战术方面一窍不通，在政治、行政或者军事方面缺乏有效的控制机构，那它就是在自取灭亡。

　　 革命战争的各个阶段

　　 著名的革命战争三阶段战略是毛泽东在中日战争期间的一九三八年阐明的，它概括了一个切实可行的轮廓，已为世界上大多数叛乱组织所采用并加以修改以适应各自的特殊情况。

　　 一、第一阶段(组建、巩固和维持)

　　 第一阶段是用来组建、巩固和维持早期的叛乱机构。它为以后的扩展奠定了政治和心理基础。

　　 最初的步骤是：调查社会阶级结构，弄清群众对当局的不满，搜集必要的情报作为制定斗争计划和确定有关的宣传目标的基础，以便赢得热情与自愿的支持。还必须征集和训练有献身精神的革命干部，并建立地下活动组织。

　　 干练的革命者往往利用人性中的一种突出的癖性：人是一种与其说是个人主义的还不如说是随大流的社会动物。他紧紧地依附于象家庭、朋友、同学和同事这样一些基本的小团体。这些小团体订立和遵守自己的准则，在困难的时候同舟共济以及进行表扬与批评。这些小团体可能象步兵班那样组织得十分严密，也可能松散得象合伙使用一辆汽车的伙伴关系。控制这些小团体是必然优先加以考虑的事。凡不接受控制的就清除掉。在没有有效的小团体的地方就建立新的小团体，并让所有这些新的小团体都能代表人民的意志。这项任务是十分宏伟的，因为它需要把整个社会阶层作一次重新组合，但是，最终的结果是值得为之作出努力的。革命分子利用刚才介绍的方法，就能渗透到下述群众组织，的决策机构中去；新闻机构、工会、学校、合作社、各种协会、军队、警察乃至政府本身。任何机构，不管它是多么显眼或无名，只要能提供与群众密切联系的机会，都不放过。

　　 这一着如果成功，就能大体上把广大群众掌握在手中。在发展中国家里，情况更是如此。这是因为在这些国家中，公路网、铁路网和电信网都很简陋，中央政府与各省之间难以互相沟通，而且统治集团又常常缺乏与城市工人或农民心理上的密切联系。

　　 最后，公开的斗争开始，其中包括零零星星的、激烈程度较低的军事行动在内。革命在使人们日常生活受到严重破坏的社会和行政混乱情况下蓬勃发展起来。罢工、骚乱、破坏、黑市、阴险谣言攻势以及在少数民族中的煽动工作……这些都是颠覆分子挑起冲突的典型手段。制造这些事端费钱并不多，但要防止这些事端却需要大量的经费。政府在金钱、人力、物力方面的开支可能为叛乱分子的二十倍或更多。如对上述活动不加制止，而任其继续下去，社会的分裂状态最终将变得十分严重，以至除了同意以革命者的政治纲领来代替混乱局面而外，别无他法。革命者的整个安排是完全灵活的。强迫和利诱两手并用。各种活动通常是反复进行的，甚至在革命者控制很牢固的地区也是如此。

　　 二、第二阶段(逐步扩展)

　　 第二阶段就是逐步扩展。它有两个基本的动机：巩固群众的支持和向敌人施加压力。这是一个充满恐怖、破坏和活跃的游击战的时期。叛乱者开始着重依靠袭击和伏击作为取得武器、弹药、药品和无线电台的主要来源。他们从老百姓那里寻求食物、衣着、庇护、情报和安全。他们组织自卫队或民兵担负当地的警戒并作为预备队。

　　 能掩护革命者并能阻挡敌人的有利地形，在第二阶段是至关紧要的。丛林、沼泽、山地和市区看来最适合于进行游击战。几乎没有藏身之处的开阔地带显然是不利的。

　　 在第二阶段，由于日益发展的革命运动渴望得到武装斗争所需的装备，因此地理上与某个友好的强国接壤变得越来越重要。外来的军事和经济援助常常起关键性的作用，如今天在巴勒斯坦和东南亚就是这样。有时它甚至起决定性的作用。孤立的叛乱分子常常会陷入困境，在过去二十年中，安哥拉、菲律宾和马来亚就发生过这样的情况。但情况并不一定都是这样。古巴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外。道义上的支持，包括外交姿态在内，可能比外界的物质援助更有成效。除此以外，叛乱的支持者有时还提供领导人、组织者、干部、顾问、资金和训练设施。

　　 如果叛乱运动已得到迅速的发展，而且主要成员已出来公开活动，生存和成功便大大地取决于能否源源不断地获得关于政府的能力、意图、活动以及各种计划等方面及时而准确的情报。情报机构必须由有效的反情报网辅助。在第二阶段，如果以上两项要求中的任何一项得不到满足，就可能导致灾难。

　　 主要针对当地老百姓和革命力量进行的日益加强的宣传运动，目的在于谋求从群众那里得到支持和安全保障。对政府的口诛笔伐使其威望下降，不让人民同情政府，并且告知人民，尽管叛乱分子受到暂时的挫折和牺牲，最终必将取胜。当情况需要时，则用恐吓战术来辅助说服工作：当说理和劝诱不起作用时，威胁、恫吓、强制手段、精神和感情上的压力都有助于造就一批归顺者。革命宣传具有一种十分有利的条件，因为人们是按照叛乱者的诺言而不是根据其行动的结果来评价他们的。而肩负重任的政府官员却只能凭自己的政绩来争取人心。

　　 三、第三阶段(决定阶段)

　　 在第三阶段，叛乱者将扩大武装斗争的规模，在战场上以正规部队打败敌人。这个阶段可能具有这样的特点：举行强有力的谈判，以加强自己的政治、军事、经济和社会地位，使对手精疲力尽和灰心丧气，并影响世界舆论。让步的情况是很少的，除非是为了进一步贯彻叛乱者的战略意图。在第三阶段，对抗几乎从来也不转变为严格意义上的正规战争。即使在高峰阶段，领土对革命者来说也是无足轻重的。他们最感兴趣的是人民。

　　 没有一成不变的规则可以把整个顺序固定下来。在这方面的一个特点是：在一个发生叛乱的国家里，在同一个时间内，不同的地区可以处于不同的发展阶段。如果战略形势有利，可以设想第一阶段可能直接发展到第三阶段，而当革命者遇到不曾料到的有效抵抗时，他们也会面对现实收缩力量，从第三阶段退回到第二阶段，如有必要甚至退到第一阶段，以待他日重整旗鼓。

　　 战略上面临的挑战

　　 革命战争，不管如何进行，总会给现政府带来一些棘手的问题。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必须防止革命蓬勃发展。完成这项任务的最好办法，是在革命的迹象出现以前，就根除引起叛乱的原因。一大批严肃的学者认为，叛乱一旦开始，就不可能有效地将它遏制住——叛乱者知道他们开始时的地位是软弱的，但是他们对未来的胜利充满信心，并决心坚持自己的道路。所以说，反威胁措施通常是不可靠的。

　　 关于如何对付正在进行的叛乱的具体想法，将在本书第十九章中概述。战略上面临的挑战是相当大的。尽管革命并不具有象全面核战争那样使这个星球遭受真正的核破坏的潜力，但是，以叛乱的方式进行蚕食的、协调一致的共产党战略，可以象全面核战争一样确定无疑地和同样有效地危害整个自由世界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