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限战争的性质

出自————《大战略》《战略环境·第二》

出自————《现代军事理论》

　　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麦克阿瑟将军准备冒全面战争的危险，而我并不准备这样做。

哈里·杜鲁门

　　 有限战争的定义

　　 在全面战争与冷战这两个极端之间存在着一系列常规战争，笼统地称为有限战争。对于制订战略来说，这个范围有点过于广泛，因为它把即使在局部地区也是无足轻重的冲突与濒于全球性灾难的严重对抗混在一起了。所以，本章专门论述不包括偶然事件在内的武装冲突。在这些冲突中，一个或几个大国，或其代理人国家，自愿地采取各种方式和不同程度的限制措施来防止战争突然加剧到难以控制的地步。

　　 因此，今天的有限战争与以往时代的有限战争有明显的区别。过去几乎没有听说过为了避免难以接受的战争升级而有意地控制冲突的事。布罗迪指出，那时的战争

　　之所以是有限战争，主要因为可动员的国家经济资源有限，而且造成破坏的能力也较小。而今天……我们谈有限战争，是说有意地约束已经动员起来的巨大力量，这支力量在任何情况下都必须保持高度的效能，其目的仅在于诱使敌人把他自己也约束在同样的限度内。

　　 限制战争的方法

　　 战争的范围可以在政治目标、军事目的、武器的选择(特别是化学、生物和核武器)、目标的选择、参战部队的种类以及地域范围等方面加以限制。对战争的限制很少是由正式协定规定下来的，而通常是双方“默契”的产物。因此，对“比赛规则”的解释有相当大的回旋余地。但是，自从核时代开始以来，“铁幕”和“竹幕”两边的战略家们一直在争取既达成互相对立的国际目标，又避免造成那种赖活不如好死的局面。

　　 一、有限的目标

　　 一般说来，有限战争是与有限目标相联系的，但并非必然如此。通常主要是限制战争的手段而不是限制战争的目标。美国即使被迫放弃重新统一朝鲜这个次要目标，它在朝鲜的关键性国家安全目标方面，即遏制共产主义，从来没有妥协过。一九六七年克里姆林宫拒绝增援与以色列进行“六天战争”的它的阿拉伯保护国，它忍受了一次丢脸的挫折。但是，这种对当前目标的临时调整，决不意味着苏联已降低了它在中东的长远目标。

　　 如果敌人拥有大规模毁灭性武器，选择目标就应小心谨慎。诀窍就是要避免直接威胁或看起来象威胁敌人生命攸关的或不容忽视的利益。明确了这些标准，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许多现代国家的首脑坚持扮演排长的角色 [ 注：作者的意思是，为了防止有限战争变为全面战争，国家首脑对军事问题必须非常慎重，有些本来是排长处理的事，首脑也要亲自掌握。——译音 ] ，尽管人们并没有普遍认为这是一种利多弊少的做法。罗伯特·麦克林托克在《有限战争的意义》一书中论述了这个问题。他说：

　　在导弹时代的和平时期，出现了一种新的危险，某权威人士称之为“无法挽救的”危险。于是，我们找到了一种限制有限战争的新的特殊办法——即使是最小的战术上的决策，也要由美国总统本人或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主席亲自决定。这种做法开始于杜鲁门总统对朝鲜问题的处理，以后肯尼迪在古巴问题上与赫鲁晓夫“互相瞪着眼睛”的对抗中继续使用过，约翰逊总统以“特混舰队司令”的身份亲自过问东京湾事件以及美国在圣多明各登陆时都使用过。在过去的战争中，政府首脑只是给军事指挥官下达要达成的军事目标，并让他去完成。而在现在的有限战争中，政府首脑必须慎重地审定军事目标，以防有限战争升级为全面战争；同时必须将政治目标明确地铭记在心，使军事指挥官成为在决策问题上无实权的具体执行者。

　　 二、武器方面的限制

　　 关于核武器在有限战争中的作用一直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大家几乎一致认为，必须避免对敌人本土、特别是人口集中的地区进行战略核轰炸，但对核武器的其它用法则意见分歧。

　　 例如，相当一部分人认为，核武器一经使用，不管当量多大，都会自动地导致大规模毁灭性战争。从索科洛夫斯基元帅所著《军事战略》一书的一九六二年版来看，有一个时期苏联人曾含蓄地赞同过这种观点，虽然后来他们改变了看法。

　　 第二部分人不接受有限核战争的概念，但其理由却不相同。持这种意见的人认为，只要使用核武器就会引起战争升级。对于这个问题，桑顿·里德作了如下阐述：

　　有些人认为，由于核武器比常规武器更有效，所以将不可避免地使用核武器。他们并进而假定说，一旦爆发核战争，双方将满足于只使用威力最小的核武器。这种说法难免前后矛盾。另外一些人则认为，核战争之所以受限制，仅仅因为任何一方都不想遭受全面战争的灾难。这种论点同样不能令人信服。如果存在着一种逐步导向全面战争的过程，而且在此过程中的每一阶段都有强大的压力迫使人们向前再迈一小步，那末一场最骇人的灾难就会发生。

　　 第三种学派赞同阿兰·恩索文的“防火带理论”。这种理论认为，“由于核战争具有巨大的破坏力，因此核武器必须留在最危急的情况下使用。……拥有强大常规部队的一方很可能在一切非重大的问题上为所欲为”。

　　 尽管恩索文这种使人感兴趣的见解具有广泛的吸引力，但贬低这种见解的也确有人在，其中包括某些苏联人。以伯纳德·布罗迪为代表的怀疑论者指出，苏联人不赞同这种观点，

　　这对美国是非常有利的。否则很难解释为什么在一九六二年十月的古巴危机中，俄国人如此迅速而彻底地屈服。显然，他们害怕事态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我们的一艘驱逐舰会向他们的一艘运输舰舰首开炮。很清楚，他们完全不想打，这显然是因为他们感到任何战斗都是极端危险的……

　　否则也很难理解为什么古巴危机的发展导致了柏林紧张局势的立即缓和。……很明显，俄国人在柏林及其周围地区拥有局部的常规兵力优势，但是他们似乎丝毫也不准备按照恩索文那种理论来利用这种优势。法国著名的政论家雷蒙·阿隆曾多次指出，美国和苏联似乎都赞成更适合于对方部队的战略观点；并指出，俄国似乎不准备接受在美国相当流行的那些特殊的战略观点，这一点对西方是非常有利的。

　　 核武器绝对禁用派的对立面是“鹰”派，他们认为在有限战争中可以而且应该使用核武器。内森·特文宁在担任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期间是“鹰”派的积极代言人。他说：

　　我不可避免地得出这个结论：在某种有限战争情况下，有选择地慎重地使用战术核武器确实是符合人道和文明的最大利益的。我认为，这些武器如果在恰当的时间和恰当的目标上使用一两次，能制止当前的侵略，而且能在未来的……有限战争开始以前就将其制止住。

　　 任何一种抉择的效验也许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斗争双方的心理状态。如果美苏都坚信使用一枚小当量的核弹必然会引起一场全面战争，那么毫无疑问它真会引起一场全面战争。如果世界的领袖们确实认为自一九四五年以后谁再首次使用核武器就是一桩极其重大的事件，那么这种核爆炸的意义就会大大超出它的破坏力和杀伤力的范围。如果他们的看法相反，那么核武器的使用就不会导致全面核战争。

　　 然而，有一点似乎是肯定的。如果真的用上了核武器，那么不管是为了支撑一种摇摇欲坠的地位而偶然使用，还是经严肃考虑后为了达到用其它手段无法实现的目的而使用，在有限战争中控制核武器的问题都会大大增加。必须有一整套新的具体规定来取代绝对禁用核武器。核武器应在进攻中使用呢，还是应在防御中使用呢，还是两种情况下都应使用呢？对核武器的当量和投掷手段是否应有某种限制呢？是否应宣布地面爆炸为非法行为呢？如何才能有效地监督这些限制的执行呢？这些协议很难达成，更难贯彻执行。

　　 化学战和生物战对研究有限战争理论的战略家们也提出了类似的问题。

　　 三、目标方面的限制

　　 目标的选择如同武器的选择一样，在限制战争的范围和激烈程度方面可能成为一个重要的因素。在无穷无尽的组合中，显然可以有各种可供选择的目标，其中包括下面各对目标：

　　 要害的——非要害的

　　 战术的——战略的

　　 有生命的——无生命的

　　 军事的——非军事的

　　 作战的——非作战的

　　 机动的——固定的

　　 立即生效的——延期生效的

　　 在这一方面，越南战争提供了极好的例子。

　　 美国对北越实施的空中遮断活动从一开始就受到限制。正如前第七航空队副司令吉尔伯特·迈耶斯少将向国会作证时所说的：

　　一九六五年四月当我到达越南战场时，我们从太平洋总部司令那里受领我们的﹝固定﹞目标，每周安排一次，每次确定一两个自标。二……在那个阶段，我们受领的目标位于紧靠非军事区北部的锅柄形侠长地区。……我在越南任职期间，我们受领的目标逐步北移，当然，最后我们受领了位于河内地区的目标。

　　 初期的目击者曾指出，在一九六六年，对卡车、火车、部队和水上运输工具等临时目标进行的武装侦察任务占主要地位。在那一年出动的全部飞机架次中，用来轰炸参谋长联席会议规定的九十七个最优先攻击的固定目标(港口、桥梁、渡口、火车停车场以及其它重要设施)的还不到总数的百分之一。河内以及沿中共边境的缓冲地区(包括东北部的大部分铁路线)、堤坝和红河三角洲某些选定的机场等，是列为禁区的。地对空导弹(萨姆导弹)发射场只有在证实确已配置导弹之后才能对其进行攻击。使美国军人最沮丧的是禁止攻击海防港。由于没有封锁海防港，我们的空军就处于“不去关闭楼上的水龙头，却要擦干楼底下的水”这样一种难以忍受的处境。所有这一切都是从有限战争的角度考虑而施加的限制，以免造成美国与赤色中国或苏联发生直接对抗的局面。

　　 战术核武器本来是能够在印度支那战场得到有效使用的，尽管人们普遍认为在那里没有合适的目标。事实上，在远离居民点的许多孤立的地区存在着吸引人的核武器打击目标。战术核武器本来可以用来封锁胡志明小道，摧毁非军事区内或其附近的地下设施或消灭越共地下基地。在限制这场战争规模的努力中，政治上而不是军事上的限制措施起了主导作用。

　　 四、兵力方面的限制

　　 限制参战部队的兵种、数量、任务和来源也能限制战争的规模和激烈程度。防御部队、支援部队和顾问人员对敌人的刺激性小于前线战斗部队。代理人国家之间的对抗引起战争升级的可能性，往往较超级大国之间的直接冲突小。世界性组织派出的部队受到的谴责比各国单独派出的部队少。使用常规空军或海军力量所冒的风险通常比地面入侵小。

　　 近期的三次战争有助于说明这些观点。

　　 在联合国的旗帜下，二十多个自由世界国家和美国一起参与了朝鲜战争。这些国家的参战使得这场后来实际上发展为美国与赤色中国之间的斗争的界线变得模糊了。而中国方面也始终坚持他们在鸭绿江以南的部队纯属“志愿人员”这样一种虚构的说法。苏联虽然在幕后施加了决定性的政治军事影响，但它实际上没有提供任何正规部队，只是向其共产党伙伴输送了补给品并提供了技术援助。

　　 二十年后，印度支那战争发生了类似的情况。胡志明及其继承人都从未承认，他们有任何部队渗透到十七度线以南地区，更不用说是几个师的兵力了。在几年的时间内，美国对印度支那战争的介入仅限于提供后勤支援和顾问人员。它的地面战斗部队除一次外从未在南越以外使用过。那一次例外是，一九七零年美国侵入了柬埔寨的浅近纵深，但在时间上受到了严格的限制。到一九七二年，所有美国陆军和海军陆战队的作战部队都撤离了战场，只留下空、海军作为影响未来行动的唯一的美国军事手段。

　　 苏联也和美国一样，力图限制战争。在阿以争端中，勃列日涅夫在支持阿联这个伙伴时很谨慎。苏联的训练人员、勤务部队、防空导弹人员和截击机驾驶员等(所有这些都是非战斗性或防御性的)，曾一度充斥尼罗河三角洲，用以保护俄国在军援方面的大量投资。但是，在埃及的进攻部队一直纯粹是阿拉伯人。

　　 五、地理方面的限制

　　 在每次有限战争中，地理方面的限制都是很严格的。朝鲜战争局限于一个小小的半岛上。古巴导弹危机期间的军事行动(不包括美国和苏联国内为全面战争所作的戒备)，集中在加勒比海地区。越南战争的军事行动也是区域性的。美国海军关于远离居民点的“海上战争”思想就是一种特殊的地理限制。

　　 遵守地理方面的限制在西欧也许较难做到。正如罗伯特·奥斯古德在他的《有限战争》一书中所指出的：

　　我们必须认识到，在某些高度工业化和经济一体化的地区(当然是北大西洋公约组织范围内的核心地区)，即使是有限的军事入侵对我们安全利益也会构成如此严重的威胁(而且这种入侵如此难以在纯局部范围内加以制止)，以至于我们无法把我们的抵抗局限于直接的战斗地区。即使地形、工业和运输系统以及其它自然特征使得战争在理论上能够加以限制，但是上述情况仍然可能发生。

　　 有限战争中庇护所的概念是在朝鲜战争期间产生的，并在印度支那战争中得到强调的。但当尼克松总统决定要清除共产党在北越飞老挝和柬埔寨的避难所时，这个概念遭到了严重的打击。基本规律也许是：对别人构成严重威胁的庇护所，只有在对它们进行破坏有可能得不偿失时，才能保存下来。

　　 逐步升级问题

　　 实施有限战争(需要采取包括上述措施在内的各种限制措施)是一场冒风险、比决心和较量局部力量的斗争。通常，如果一方拒绝增加赌注，那么另一方只要通过某种方式增加压力就能“取胜”。赫尔曼·康恩认为：

　　打算逐步升级的一方至少有下列三种办法可以加强或威胁着要加强他的行动：增加战争的激烈程度，扩大作战地区或进行复合升级。……﹝第三种办法﹞可以包括对主要对手的一个盟国或保护国进行攻击，当然也包括对主要对手的在地理上位于中央庇护所﹝本土﹞以外的军队或殖民地进行攻击。

　　因此，在任何逐步升级过程中，有两组基本因素经常互起作用。一组是围绕着这场冲突的政治、外交和军事问题；另一组是这场冲突本身的激烈程度和刺激性。……双方都可以使用的战略基本上﹝也﹞有两类。一类战略是利用某种双方都同意的、为取得优势而发动的战争 [ 译者注：指有限战争。 ] 的特点。另一类战略是利用这种战争的逐步升级和突然加剧的危险和威胁。

　　因此，逐步升级是比较复杂的现象。不是简简单单地排一下次序就行的。然而，为了某些目的，即使有些地方不符合真实情况，我们还是打算在这里排列一下。在一次危机或战争的任何特定时刻，逐步升级的程度也许可以很粗略地用下列项目来衡量；

　　一、明确地接近全面战争

　　二、有突然加剧的可能性

　　三、带有挑衅性

　　四、打破了先例

　　五、表明要承担义务﹝显示出坚定性和(或)不顾后果﹞

　　六、已经或正在造成损害

　　七、作出努力(程度、范围或激烈程度)

　　八、己方打算施加威胁或已觉察到对方施加的威胁

　　 对战略家的告诫

　　 自相矛盾的是，为了避免发生全面战争而采取的限制措施，如果过多地破坏了战略抉择，反而会增加发生全面战争的危险性。基辛格博士十年前在《选择的必要》一书中描述了这种危险性。他说：

　　根据有限战争的定义，它并没有使敌对双方投入一切力量，因此很容易“证明”战争是怎样扩大的。没有人能够知道是否有一方会认输。但是，我们必须清醒地看到，过分强调逐步升级的主张会引起什么后果。对于一个准备宁可冒共同毁灭的危险也不愿放弃机会以达到它的目标的国家来说，只有使它投降才能把它遏制住。……

　　当侵略者确信他想攻击的对象不愿意冒任何危险的时候，这肯定会鼓励他发出最可怕的威胁。一个由于害怕对侵略进行任何规模的抵抗会引起全面战争而不愿冒有限战争危险的国家，在摊牌的时候，除了投降以外，别无他途。

　　因此，有限战争战略的目的首先是加强威慑作用；其次，如果威慑失灵，则提供一个解决问题的机会。……如果我们用有限战争来抵抗侵略，那么可能发生的最坏结果大不了也就是投降或打一场全面战争而已。